解放特稿:寻·祭
本报记者 梁建刚
未经历的人,永远无法了解战争的残酷。
更别说,后来的人。
44岁之前,张爱兰也从没想过了解这些。
当过志愿军的父亲,将过去说过无数遍,可对孩子来说,也就是耳旁风罢了。差不多,就像所有的孩子与父亲一样。
一个偶然的机会,让这位在河南郑州中牟县的小商人,自2008年起,开始了自己的理解。
她想帮自己的父亲寻找那位战友。之后,她想帮更多的志愿军老战士,再去看看自己的同袍。
以前,战争对张爱兰来说,只是写在书上的宏大历史;而现在,她能感受到其中的人们是活生生的,她只想关心他们。
上篇:寻访
“我就是想找到他”
一间20多平方米的屋子,隔成了几个半开放式的小单间,每间都有单人床。屋里,墙上挂的、桌上摆的,全是有关抗美援朝的相片和纪念品。
这里,是张爱兰在郑州创办的中国第一个“抗美援朝老战士之家”。其实,“往简单了说,就是想老战士每次到郑州来,或者路过时,有个地方歇歇脚”。
张爱兰刚从外地赶回来,脸红扑扑地,个子不高,但壮实,手里还拿着一份刚收到的快递。打开,是一位老战士寄来的身份证、护照和一封信。护照崭新,一看就是刚办的。
“好多老战士都想去看看战友,就把材料直接寄过来。”这位老战士姓秦,河南人,1928年生。85岁了,护照上的照片满脸皱纹纵横。“这次来不及了,后天我们就要第6次去朝鲜扫墓。”
他们为什么要回去扫墓,为什么想把战友的遗骸接回来,张爱兰过去不了解,现在也没觉得自己真正理解。
但有些感情她体会过。有些事经历过后,她知道,自己应当做些什么。
她知道,老战士们的念想,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。过去的40多年,她是听着这些事长大的。
张爱兰的父亲叫张增德,曾是一名志愿军战士,抗美援朝时在67军199师596团,做过战士、机枪手,也兼职过班长。
从小,抗美援朝的故事,军人的范儿,就深深在这个家,打下了烙印。
吃饭,不许剩一粒米。因为当年在朝鲜,几天吃不到一粒米,吃的是“炒面+雪片”。
坐凳子,要笔挺;走路,要挺胸抬头。因为当年在朝鲜,部队人人都是这样。
否则,招来的就是父亲的责骂:“我的命,你们的命,都是捡来的。不珍惜,对得起他们吗……”
没人,真当回事。
日子像水一样流去,过去的日子被擦得几乎不留痕迹。
只有父亲,守着自己的坚持。
他有自己的秘密。他的枕头下,总压着一个志愿军布包,上面绣着一颗红星。里面装着什么,没人晓得。
只是,每年临近10月25日,他总会从包里拿出一块旧旧的帆布,看了又看,摸了又摸,流眼泪。
“他是炮手,我是传子弹的,我俩一起打下了美国人的飞机……他叫陈春元,回国后,怎么也找不到,不晓得他现在怎么样……”
每年过年团聚的时候,每每有所触动的时候,父亲总会一再说起。但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事,家人的耳朵快生出了茧子。
没人,真当回事。
他这一辈子,除了文化是在部队学的,部队带回来了刚正不阿,其他,一辈子没做过官,没享过什么福。
时代早就不同了,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忙,谁还想什么战争。多赚点钱,过好自己的日子,是正道。
何况,就一个名字,去哪找?
一说这些,父亲黑着脸,不再发一言。
2000年,张爱兰下岗了,在县城里经营起一家小超市,日子好了起来,生活倒也滋润。
每天下午,附近的人们总喜欢去她那的超市聊天。
人们向老人夸这个女儿:“有福啊,你看女儿这么孝顺,超市开着,有吃有喝,你是想吃什么吃什么……”
老人两眼一弹:“孝顺什么?让她帮我去找个人,都不去……”
大家笑笑,张爱兰照样忙活着,也不搭腔,权且继续当耳边风。她知道,没人比得过父亲心里的战友,不过她也没想去比。
没人,真当回事。
这么一大把年纪了,说说而已,谁会在意呢,还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,更实在。
一直到2008年,84岁的父亲,脑溢血,住进了医院,病危。
几天几夜,张爱兰和兄弟姐妹们轮番照料老人。
醒来后,老人没说话,只是流眼泪,哭声憨厚,很大声。
他把张爱兰叫到自己的床前:“我还是想战友,我睡不着觉,这几天梦里,我一直在战场上,身边就是他。”
“闺女,就算我死了,也要帮我去找找他,好吗?”
“当年快牺牲的时候,我俩躺在地上开玩笑,他说,老张,你有儿女,要是我死了,以后让他们给我上上坟,烧点纸啊。我说,要是我回不去的话,那你以后要帮我照看孩子啊……”
张爱兰沉默:“找到了,又能怎么样?”
“见个面也中(行)。当年,他是孤儿。要是他死了,没有后人,你们就帮我去给他烧烧纸,上个坟。要是有后人,能给他上坟,我死也瞑目了。”
“我就是想找到他。”
真是没想到,这件事,他坚持了几十年,甚至病危时,最心心念念的,不是儿女,还是战友。
父亲的病好转了,但张爱兰把这件事刻在了心里,当做父亲的“遗愿”,去做了。
志愿军老战士之家
他叫陈春元,湖北人,高个……还有两张照片,一张进朝鲜之前的合影,一张立功后的合影。这就是父亲所有的线索了。
抗美援朝结束后,1954年回国,张增德与陈春元被分到了不同的部队,从此失去联系。
陈春元的原籍,是否就是他的参军地,退役后他有没有回到原籍,都不知道。
但老人知道女儿联系了当地电视台,准备去找时,激动地在雨中正步走了起来,就为了让战友在电视上能辨认出自己。
张爱兰出发了。
顺着父亲少有的记录,她找遍了河南,在三门峡市灵宝县程村乡北社村,她找到了与父亲当年一个营的战友,段全录、闫天寿。
“还记得陈春元不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我们思念亲爱的老战友,希望能有一天聚聚。”
转向湖北,辗转查实,在湖北省叫做陈春元、年纪在70岁以上的老人,有7名。到底哪一位才是?
张爱兰只能一位位拜访。不断地希望,不断地失望,一直找到最后一位。
一路上,通过媒体,知道她的寻访的人越来越多。志愿军老战士们的信,一封封寄来,一封封的都是鼓励,一封封的都是思念。
亲爱的战友,希望有一天能再聚一聚。
一路上,那每一次过年过节,每一次饭桌上父亲回忆的话,越来越清晰。
“当年,美国的炸弹扔到了丹东,这是我亲眼看到的。谁不想过太平日子,不打仗的日子多好。”
“谁想去打仗?但在战场上,我们没有一个孬种。当时,没有人想活着回来。打仗前,大家签生死状,把名字家乡写在衣服上,我们打完仗,部队只剩下七八个人了,幸好我和他都活下来了。”
“多少人留在了朝鲜,他们为了什么?我们8个人一组,一个炸弹下来,瞬间只剩下了3个,尸体飞到了天上,他们为了什么?”
“你们的命,我的命,都是捡来的,不珍惜,对得起他们吗……”
苦难者的体悟,有着完全不同的分量。
这份苦难,或许不再会经历,但不该被遗忘,更不该被扭曲。
这一切,在路上的张爱兰,渐渐有些懂了,她发现自己开始真正了解父亲,了解过去,之于当下的真正分量。
不为别的,只为那些生命,为他们,最可爱的人。
终于,在寻访了两个月后,张爱兰找到了陈春元,但老人已经去世。
电话那头,父亲像个孩子一样兴奋,但一听战友不在了,哇地哭了。
不过,“知道他有后代,有人照顾他,有人给他上坟,就好。我满足了”。
那一年,58位志愿军老战士,在媒体与相关部门的组织下,重聚郑州。陈春元的儿子也来了。
父亲把他拉到身边,特意用手和自己比了比个子,“你没你爹高。但和他一样”。
当年,父亲与陈春元在战场上,也这样比划过。
越来越多老战士,知道了消息,打来电话,对张爱兰像对自己的女儿一般,诉说着自己的想念。
满足了父亲的心愿,张爱兰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相似的心,无法化解。
作为孩子,她想到了一个自己力所能及的,为叔叔阿姨做点事的方法:办一家养老院,其中专辟一处作为抗美援朝老战士之家,志愿军老战士们来了,管吃管住,让大家有一个相聚之地。
没想,因为复杂的手续,养老院没办起来,但抗美援朝老战士之家成立了。
2008年11月,张爱兰卖掉了经营中的超市,在郑州租用了一套三室一厅商品房,成立了全国第一个“抗美援朝老战士之家”。
2009年6月,在省军区等帮助下,老战士之家搬到省军区社区,正式成为全国志愿军老战士的感情联络站和免费接待站。
2011年,父亲张增德去世。
2013年,张爱兰继续着自己的寻访,注册的老战士已有4600多位。
不久前,韩国希望归还300多具志愿军遗骸的消息见报后,张爱兰又写了一封公开信,希望将他们迁到郑州来。
……
想起一位诗人写自己的父亲:“回望他的人生道路,竟辨认出自己的足迹,亦步亦趋、交错重合,这一发现让我震惊不已。”
不论世事如何转变,不论战争过去多久,不论能否理解,心感念之,不扭曲,不忘记,似乎是我们至少应当做的。
下篇:战友
参加完活动,张爱兰走到家门口,惊呆了:几十个七八十岁的志愿军老战士,站在楼道里,整整齐齐两排,看到她,登时立正,有人一声吆喝,几十双眼睛向她射来,“唰”地,一个标准的军礼。
张爱兰吓住了,“叔叔们,别”。
“谢谢你,为我们做的。我们还有个心愿,想去朝鲜看看战友,如今生活幸福了,应该告诉他们。这是最后的愿望了。”
从没出过国的张爱兰难住了,只能试着去联系。
在无数人帮助下,2010年清明时节,第一批老战士祭扫团奔赴朝鲜;2013年7月19日,第6批老战士祭扫团出发了。
魂牵梦绕,再看看战友,再一次并肩,祭拜英灵,诉说思念,这是所有老战士,共同的愿望。
能在一起,多好。
去朝鲜
第一次,当火车从鸭绿江大桥驶进朝鲜的一刹那,22名老战士不约而同,欢呼起来。
为了这一天,等得实在太久了。
“雄赳赳、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,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……”
歌声一响,车厢内平添一种悲壮豪迈之气。志愿军赴朝的景象仿佛又在眼前。
旋即,老战士们又沉默,透过车窗,神情专注地盯着山川田野,在稍纵即逝中寻觅着当年的痕迹。
久违了,朝鲜;久等了,战友。
尽管,时间紧张,在朝鲜只能停留5天;情况特殊,许多志愿军烈士埋葬在牺牲的阵地前线,至今仍是军事禁地,无法拜谒。
但这些,都不重要。亲爱的战友,我们来看你们了。
板门店旁的松岳山无名烈士陵园,长眠着1.5万多名志愿军烈士,坟茔漫山遍野;依山而建的朝鲜桧仓郡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陵园,长眠着包括毛岸英在内的134名烈士。
老人们按着中国最传统习俗,把黄河水、黄土洒在每一位烈士身边,献上花篮,点燃冥币。
老人们排成整齐的一排,敬礼。张爱兰高声朗读着祭文:“战争的硝烟散尽了,你们的忠骨被埋在异国他乡……”
相互搀扶着,走到战友身边。擦一擦墓碑,拔掉野草,坐下来和战友说说话,到处都是低低的抽泣声。
都是七八十岁的人了,说起那些战友,开场白总是那句“亲爱的……”
滑稽,还是深情?有多少人,能真正了解呢。
86岁的冯振山是此行中年纪最长的一位,当年的军医,回忆着战友,“那时,部队都是白天休息夜间赶路,晚上抬着伤员走山路,有的战友走到一半就不行了,可哪怕牺牲了,还是要抬着,直到找到像样的地方再埋掉”。
80岁的张世章泪如泉涌:“一次战斗前,指导员对我说,等战争结束了,咱们兄弟俩一起请假回去看看爹妈。可最后,他永远留在了朝鲜战场上……”
亲爱的战友啊,当我们生活在和平幸福的日子里,又怎能忘记长眠在鸭绿江彼岸的弟兄?哪怕千山万水,穿山过水也要来看你们。
战友之情
“战友之情,到底能有多深?到底意味着什么?”
“那是比兄弟更深的感情。同生共死,与子同袍。”刘石安激动了,“在最需要的时刻彼此互相扶持,共同面对死亡,一同接受磨难。我想说的是,我为能与他们并肩作战感到骄傲。”
想了60年,今年6月,作为在上海的20军代表,上海新四军历史研究会秘书长刘石安终于再次踏上了朝鲜的土地。
“上海,仅20军现有的志愿军老战士就有上千人,这一次,我是带着他们的眼睛去的。”
为了2天的行程,80多岁的老人,认真做起了攻略。去看看战友安葬的地方,看看当年战斗的地方,寻找战斗的痕迹,看看现在的朝鲜,是他的4个目标。
目的地,长津湖畔。当年那场在漫天大雪中,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惨烈交锋长津湖之战,历时28昼夜,志愿军重创号称战无不胜的美陆战一师。
再次来到长津湖畔,当年20军的炮兵刘石安,很奇怪自己并没有多少激动,而是觉得欣慰。
“原来长津湖水这么清,当年战斗时,都冻成了冰坨,看不清啊;树也长起来了,还有了人家,当年这可是苦寒之地呐。”
狼林山脉、下碣隅里、死鹰岭、黄草岭、柳潭里、古吐水、新兴里……一个个地名,刻在了脑子里一般,脱口而出,但如今,只认得了个大概,“当年这里都被美国人炸得变了形,如今,所有的痕迹都没了。”
再爬当年特级英雄、战友杨根思坚守牺牲的高地,老人却再也上不去了,他站在山腰上,“老了,做了那么多功课,想去当年战斗的地方转转,但走不动了”。
“这里的每一步,都浸染着战友的鲜血和生命。”他想去找当年的阵地,一路上,满脑子都是当年的人。
有位战友叫卿展晖,四川人,农民出身,个头不高,矮墩墩的,很结实,平时话不多,但干什么都踏实认真。他是连队的电话员,要背着线架爬山过水。在死鹰岭作战时,他把棉衣反着穿,露着白棉花,在雪地里就像兔子一样。他的任务原本就要完成了,没想美国人的飞机来了,一阵轰炸,他被弹片击中了……
有位战友叫牟宇安,四川人,为来朝鲜中断了中学学业,在部队里做文化教员,打仗时就负责输送弹药、抢救伤员,后来,人员伤亡太多了,他也冲上了前线,在1408高地坚守,被敌人射中了胸膛……
刘老再找不到当年的阵地了,曾经的一个个数字编号,现在怎么也对不上,想去找战友,更是不可能。
在路过的一个山坡上,他找到了一处志愿军烈士墓园,不知是哪一个部队,没有一个名字,没有一个人看管,20多座坟冢,长满了杂草。
老人们就地祭拜,为战友拔草,擦一擦墓碑,洒一杯清酒。“当年的志愿军墓,大多是合葬墓,看这里的规模,应至少安葬着一个团的战友,我不知道他们是谁,但我知道,他们是我的战友兄弟。”
老人站在墓园中,听着风一阵阵吹过树林,沙沙作响。
刘老有些沉默:“他们,是不能被抹杀的。他们用生命告诉敌人,也许能夺走我们的生命,但是永远夺不走我们的信仰,我们的和平自由。”
对中国人来说,他们是中华民族英勇与不屈的缩影,活着,在历史中挺直脊梁,给予后来者勇气,照亮人生的方向。
他们每一个人,都不该被忘记。
勿忘来路,不忘其初。